《繁花》开播那天，我一口气追完三集后发微博说它好看，但也提了不少缺点，以至于有人觉得我在黑，也有人觉得我在尬夸。
现在剧集再过两天就要播完收官，我坚持有些缺点依然存在，比如 BGM 用得太满了，虽然制造了足够多回忆杀但也没做够留白。
△但《偷心》已经成了好几个地区的在线听歌榜冠军
又比如 " 夏永康、张叔平、杜可这几个人在逼仄城市里用灯牌光、用胶片自带颗粒塑造出来的风格，现在平平整整地放在 1080p 画面里总觉得缺点味道 "，我想这可能是在线压缩的锅，摄影鲍德熹最近在微博上持更从电影机 4K/6K 静帧抽取出来的原装画面，味道就对了不少。
但也有被自我推翻的，比如 " 浓墨重彩里头看不到生活烟火 " 这句，《繁花》电视剧也不能和王家卫个人风格剥离开来。事实上看到几个人的感情线次第展开、个人成长逐渐明晰，我已经开始后悔打脸：
进贤路小楼一片相思，黄河路长不出痴情种，" 爱不得 " 是多么典型的王家卫主题。
风评两极的《旺角卡门》如果去掉乌蝇哥那段彼时港片流行的江湖道义、兄弟情深，单看刘德华和张曼玉之间就是王家卫最拿手的文艺爱情——
远方表妹爱上了刀口舔血却没混出什么名堂的表哥，预先知道他 " 永远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所以推拉进退之后还是不敢开口说爱。
爱是无法控制，爱也无可奢求，阿华和阿娥之间就是爱不得。
《阿飞正传》里清淡内敛的苏丽珍和热辣奔放的咪咪是先后在旭仔手上盛开过的白红玫瑰，爱过就情不能转淡，哪怕苏丽珍的痴缠吸引了陌生巡警每晚守她电话，咪咪也明知道旭仔好友歪仔有多喜欢自己，她们也心存半分希望要等旭仔回头。
这四个人都是爱不得。
风暴中心的旭仔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 " 母亲 " 的缺位与混乱让他找不到彼岸也不可能为谁停留。渴望母爱而在恋爱中找温暖的无脚鸟不仅爱不得，而且爱无能。
《东邪西毒》" 魔改 " 金庸，让欧阳锋爱大嫂、慕容嫣爱黄药师、黄药师招惹好友盲剑客的妻子、大嫂又只敢对黄药师说自己后悔错过欧阳锋的心事 …… 侠客们的欲念嗔痴都围着情字打转，所求太难得。
再到《花样年华》自不必说，吴哥窟的树洞里荡满了遗憾的回音。
" 爱不得 " 为什么能被王家卫翻来覆去拍，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汇也是讲缘分的。
时代洪流推着故事向前，成年世界又有太多必须的避忌和克制，于是大多数遇见最后都会错轨，变成解不开也揉不散的心头刺，让戏外观众也回想起自己曾有过的惆怅感伤。
△马伊琍在前不久的对谈里主动提到王家卫和他最爱讲的 " 爱不得 "
回到《繁花》本身，剧集已经演过了玲子和汪小姐完成 " 世纪大和解 "，两个跨过情关的女人开始风风火火搞事业。她们和宝总都有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只是明暗各是一重天：
宝珠党最多，汪小姐也是三位女主角中最先出圈的那个。
上世纪 80 年代的大学生本就稀少，汪小姐读的还是上外这种好学校。
毕业后工作几年，父亲一退休就让汪小姐顶了自己 27 号的缺，后面去工厂的时候 " 礼拜头 " 辗转托人给范厂长打电话让照顾，再后来她要单干了父母又给够钱全力支持 …… 家里有底子也肯宠着，自己学历高又长得漂亮，汪小姐就像她的名字，走到哪里都像明珠一样被人护着帮着。
师傅金花是科长，看她毛毛躁躁不定性，就让汪小姐帮自己贴邮票磨性子。但观众真的看出汪小姐过得太顺要吃点苦头，还是因为她把宝总事当自家事一样，半点不懂遮掩。
故事开始的 1992 年，" 外贸 " 还是被捏在国有企业手里的特殊名词，想做这档生意需要拿指标。虽然汪小姐是可以在合作中完成自己的业绩，但单位规定跑业务要两个人，为的也是互相监督，归根究底不会让职工在里面搅和得太深。
可汪小姐倒好，范总要和魏总合作，她看不得魏总那副嘴脸，张嘴就说人家是怪东西。杨浦小六子么来挑衅，她一个打又打不过的姑娘恨不得先冲上去。
到后来宝总单枪匹马去诸暨，汪小姐价都不讲就花两万多买了辆旧车，一路狂飙着开过去，急得差点出车祸 …… 看到宝总安然无恙的时候，她咚地一下报上去，再深刻的革命友情也做不到这样。
之所以早期磕这对的多，是因为宝总给得也多。
和汪小姐合作，他送人隐形眼镜，是于工作无关但是可以满足美人小心思的高价玩意，等公事公办的框架取下来之后，汪小姐每次出现都精心准备过了。
谈生意要在饭局上，但不去宝总自家吃泡饭的夜东京，也很少直冲黄河路，两个人跑到鲜得来吃排骨年糕，一份端上来排骨年糕混在一起，汪小姐吃排骨那宝总就吃她不要的年糕，这么惬意的小食还能让来让去分着吃，怎么看也是有点暧昧的。
甚至到后来汪小姐离开 27 号后没人买账，卢美琳叫嚣着要赏她巴掌，宝总也肯站在汪小姐面前结结实实挨那一下，宁可舍掉自己面子也要保护汪小姐周全。
这样的好让汪小姐早就在所谓合作中摆起了女朋友的架子，听说李李和宝总如何如何就急着去求证，迟迟没确认关系无非是觉得自己在 27 号不能和合作对象恋爱。
耳环事件发生后大家都慌，她慌的是自己做事清白却被误解，宁可辞职自证，实在不行还能和宝总一起卖茶叶蛋。
可是这么含蓄又明晃晃的表白到了宝总面前，他又只肯跟人聊茶叶蛋，因为没想过要丢掉所有来给汪小姐一个承诺。
钱是其一，感情没到那个浓度又是其一，习惯性对她好根本回应不了这么有生命力有决断的爱意，哪怕断交后的打击好似和雪芝分手也要守住 " 革命友情 " 红线绝不越界。
最让人心疼的汪小姐，就是看着宝总挨了一巴掌后忍不住冲过来抱住他，又马上推开喊着 " 对不起 " 跑远。还是会为这个人心动却明白自己要的他给不了，那份痛感堪比剜骨剔肉。
玲子在前半段被骂得很多，但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她，因为玲子的爱意那么汹涌又那么隐秘，宁可用贪婪来包装自己的软肋不让别人看轻。
不同于汪小姐按时间线推演的成长弧光，玲子这段故事是倒着讲的，观众一开始只能看到她贪婪庸俗，前脚救宝总帮他平账拉尽了好感，后脚就换着花样找他要更多钱，动不动就拿 " 我是替你挡过刀的女人 " 来 " 情感绑架 "，做派一点都不像合伙人而更像爷叔常说的 " 讨债鬼 "。
她也经常犯错，好像有点对不起宝总的信任。
说好夜东京是个可以让人安心的港湾，但放在她那里的高仿货千叮万嘱不要动，玲子还是会自作主张去卖掉；让宝总拿去哄汪小姐的珍珠耳环，从菱红那里买来只要两千六，她转手就翻十倍；惹出事端后宝总来要说法，她还敢开口再要装修费，算完宝总还倒欠玲子七万四。
但《忽如其来的爱情》作为 BGM 一响，大家才明白原来宝总的确有亏欠：
当年宝总还只是阿宝的时候去过一次东京，为的是买紧俏的日本绣花机。人生地不熟又语言不通，是在银座当服务员的玲子本着同乡之情帮他带路帮他等人，还把自己在浅草寺求来的大吉签借给阿宝。
浅草求签从来凶多吉少，更何况玲子这张 " 似玉藏深石，休将故眼看；一朝良匠别，方见宝光寒。"
她也是背着对生活的期待到异国他乡求发展，37 岁了还买不起回程机票，被父亲和继母催要生活费的电话压得喘不过气 …… 这条签文适用于她也适合阿宝，玲子想都不想就借出自己的运道，那时候能有多少算计呢？无非是老乡之间的共情和帮扶，和她对菱红没什么两样。
是过几个月宝总托山本捎来回程机票和夜东京名片，让她有机会圆老板娘的梦，才让玲子突如其来地产生了爱情。
银座多的是有钱老板给钱让女公关开店，就算不为爱也至少建立在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上，宝总这封信对她来说不仅是邀约更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安心。
夜东京小小一间当然不符合她想象，但屋顶漏水了，宝总拎着工具自己上去修修补补，夕阳下那一幕太像漂泊之人对于家的想象。
" 黄河路再好也比不过夜东京一碗泡饭 "，泡饭是在外应酬后在家熨帖肠胃的东西，夜东京是宝总唯一能放松下来不猜忌的地方，帮忙操持一切、美其名曰 " 钱都给你存着 " 的玲子自我定位当然就变成了妻子。
只是她也有不确定，毕竟自己年纪大了，而宝总的生意越做越大、身边人也越来越多，起先是汪小姐，后来又出现了神秘美丽的李李 ……
玲子守着夜东京不敢有太多动作，菱红、葛老师甚至楼下唱戏的史老师都看穿了她在等，说宝总对她有亏欠、知道她坐特定位置是因为宝总角度看过去是最漂亮。
但玲子只敢用 " 我的床他是睡过的 " 跟 " 我和宝总领过证，经营许可证、消防证、食品安全证 ……" 来玩笑，然后拉人到朱家角吃一顿 " 股东相商 " 的早饭。
玲子以为自己说 " 我不吃那套 " 大家都买账，结果闹起来才发现夜东京小分队全在看笑话，从 30 代末自我欺骗到 40 代初，她才终于决定做回自己。
最后让宝总退股、找他要回御守还要算这三年运道值多少，有观众骂玲子贪得无厌，" 这些年从宝总身上拿走多少 "。
可背景唱段清清楚楚是《锁麟囊》，" 愧我当初赠木桃 "，但这么久以来彼此纵容的感情投入远超钱财往来，根本算不明白，只能折算成明确数目才能彻底两清不相欠。
总是要人修的屋顶在彻底凹断之后终于不再漏水，看到首页有博主用陈奕迅《绵绵》那句 " 谈论连场大雨你窗台漏水不得了 " 概括玲子感情线，深以为然。
而玲子爱不得表现得最浓烈的时候，私以为是她坐在房间里拿着宝总喝过的杯子，转一圈，对准唇印再仰头饮掉残酒。
这对白红玫瑰写了太多，写完总觉得像《阿飞正传》那两个等不到旭仔的女人。而无脚鸟飞来飞去无非是因为心里有黑洞需要填平，属于宝总的黑洞叫 Betty。
蓓蒂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符合原著描述的，作为阿宝童年玩伴出现，代表他对这世界最早的探寻和认识。
可是蓓蒂变成一条鱼游走了，生命终结在剧集全盘删去的六十年代，也就永远不会长大，连带阿宝的失意也被时光滤镜美化成诗意，成了和平饭店包间里养着那条鱼。
然后才是杜鹃演的雪芝。明明是她选择现实要舍弃阿宝去香港发展，但要给自己起英文名还是想到 Betty，因为蓓蒂在阿宝心里怎么都越不过去。
王家卫是很会用画面讲男女关系的，不裸露却拍得火花四溅让观众看得心惊肉跳。比如阿宝和雪芝在公交车上的戏，又比如昨晚更新的集数里李李上了宝总的车。
李李说自己只想好好睡一觉，宝总不响，默默开车兜转。但看看后座上的人时而抬颈仰头，时而侧身蜷缩，表情有痛苦有释放，说不好这到底开的是哪种车。
辛芷蕾采访里说王家卫要求她和胡歌对戏不许步伐一致也不能眼神拉丝，必须保持克制。目前剧情看来他们确实没有很外露的感情线，可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李李对宝总的诱惑，包括玲子和汪小姐。
蓓蒂变成鱼了，阿宝也不吃鱼。和雪芝打过边炉，之后的宝总也很少吃火锅。但在至真园，例都可以破掉。
李李这种致命诱惑，除开她确实美丽，也因为她若即若离，毕竟人总是习惯追逐那些自己不笃定的东西。可倒回到来上海、来黄河路之前，她也有一段毫无保留的过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李和宝总是同类相吸。宝总是另一个 A 先生，李李是未曾开败的骄傲雪芝。
当然王家卫拍男女之事又不囿于小情小爱，每个错身都会打破既有平衡，推动剧中人往前走去。而《繁花》占据着上世纪 90 年代初这个大背景，不仅有沪深股市风云变幻，还有对外贸易彻底放开的前奏曲，所以独立开干的玲子用本帮日料吸引住了日本商会，在中日交往越来越频繁的当口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从 27 号出来单干的汪小姐未必能想到加入 WTO 后外贸局就再也没有了，但她脑子活泛又有畅通信息，知道用美金而不是人民币结算，等 94 年新政策出来之后光靠吃汇率差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商战也好野蛮生长也罢，再大的时代也要用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来切入才有盐有味，所以那些爱不得的惆怅丰满了角色血肉，让霸道惯了的卢美琳也因为杜红根那段往事而可爱，让画家、钢琴家、史老师和自我欺骗的玲子浪漫了葛老师的包租公身份，也让荧幕外看戏的你我念念不忘、越看越上头。
